母亲的脚丫

        

乡村泥土路上,秋风吹起的漫漫黄尘中,我习惯性的向村子的方向回头,张望。

  很多年了,我一直有这样的习惯,因为,每次我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然后离开,母亲总是会在我刚要踏上开离贫穷的村庄的那一刻,来到院门前,踮着那双曾经裹了一半的脚,向我挥挥手。我已看不清母亲的眼睛,却怎么也忘不了母亲的脚。

  母亲出生在1922年,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是不幸的,因为那个年代,还需要女人有三寸金莲的荣耀。母亲的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残酷的禁锢在一个不大的布包里,接受着人为的改造,那是多么巨大的痛苦呵!我仿佛能够听见脚骨在挤压中痛苦的哭泣。但这种痛苦伴随着新中国的解放也随之消失了,可母亲那双本来完好的脚却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到完美!从前,我不曾在意那双脚,也不曾真正的细致地去观察那双曾承担抚养我们五兄妹的重担的脚。

  母亲个子不高,偏瘦。有一头好头发,总是梳理得很清爽,发梢束在脑后做成髻,不见一丝乱发,穿着朴素,但非常洁净,显得很精神。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是闲不住的人,因为它有一双和别人完全不同的脚!不管是在公社时代,还是分田到户的时候,母亲总是随着人们一起出工,日出而作,日暮而归。农闲时,下午可以稍微收工早一点,一到家就提着蓝子去菜园摘菜,去河里洗净后,回家紧接着就做晚饭。如遇农忙,那回家时已经天黑,还要趁着月色去菜园。只有等到一家人都上床睡觉后,她才休息。清晨天没亮又起床了,提着一篮全家的衣服到河边洗,洗好回家做好早饭,才喊我们起床。吃了早饭又去上工。只有到了下雨天,不要上工,只做一家人的一日三餐,那就算是真正地休息了。每每此时总要叮嘱我们几句,做人要诚实。要与人为善,不能与人争斗,好人才有好报,要发奋读书,考上学就能不拿锄头做苦力活了,等等之类的话。

  自从我到外地上学,对母亲的记忆就比较恒定。每次回家,喊一声“妈”,母亲就笑得合拢嘴,忙招呼坐,挪动着不坚实的脚步,转身就去倒水,要是夏天还要亲自去打一盆洗脸水,叫她不要忙乎都不行。忙好了才坐下来问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并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是不是瘦了胖了。接着就去张罗吃的。以后的几天里,除了做活,有时间也和我唠几句家常,总是心情很好。及至我说要走时,母亲明显得表现出一副不舍的样子,嘴里却说:“你放心地去上学(或上班),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走时,我在前面走,母亲总是在后面送着,一边嘴里安慰着我,安心地去上学(或上班),不用惦记家里的事情,不停地挥着手,间或偷偷地擦拭眼泪。到了村口,还要送一程,然后才站在那儿,直到望不见我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回去。

  母亲是伟大的,因为父亲早逝,所以所有的生活重担,是母亲一脚脚的担起来的。我记忆的海洋里,母亲的脚是我欢乐童年的浆,它带着我儿时欢快的梦。多少次,我看着母亲挥着沉重的镐头,大汗淋漓,却对着一旁的我露出再慈祥不过的笑,一双旁边满是汗水的眼睛,仿佛是浸在两湾湖水中的同一勾弯月,那笑容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财富。而母亲却不曾停下那双严重变形的脚,她知道生活的重量。

  这样的笑容一直伴随着母亲走完四十,五十、六十,踏入七十高龄的她,依然没有操完我们四兄妹的心,因为我,母亲最最疼爱的儿子,还在生活的道路上漂泊。也因为我,让母亲还在透支着那双脚的能量。当皱纹慢慢爬满了母亲曾经饱满的脸颊,当白发渐渐取代了母亲曾经漆黑的双鬓,当缓慢代替了母亲曾经的风风火火,一种伤感也慢慢的嵌入了我记忆的河床,我知道,母亲老了,而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真正近距离的去抚慰那双支撑了我近四十年的残疾的脚。2001年冬,疾病撂倒了母亲。“五一”节回家,走近曾经载满了我对儿时的思念的小院,分明的感到了一丝丝的沉闷,压得我竟无法支撑起最轻薄的眼帘,闭上眼睛时,却分明感到有两股热泉悄悄的划过我不再青春的面颊。我回味着童年,回味着那时我甜甜的呼唤。“妈!”,仿佛儿时的一声呼唤,我看见母颤巍巍的身影,我搀起母亲的手,却分明的看见母亲的笑容里有几丝艰难,微微翘起的眼角深处有水晶在闪!“妈,我回来了”,母亲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嘴里不住的说着:“好,好……”,我仿佛一下子听不见了母亲的声音,脑海里汩汩的冒着满是母亲辛劳的片断。

  吃过晚饭,坐在土炕上,我轻柔着母亲腿,“妈,我给你洗洗脚吧”,我知道,母亲从来都不会让我们四兄妹仔细端详她自认为丑陋的脚,记得一次妻给母亲剪指甲,当提到顺便剪一下脚指甲时,母亲坚决地回绝了妻的热情。而这次,我近乎哀求,我希望我在家的日子里,能够为母亲的康复作出哪怕一点点的力量。我轻轻的褪去母亲脚上的袜子,看到那双支撑这个家几十年的双脚,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呵!脚趾齐齐的向下翻去,踩在脚掌的下面,像是一个个屈辱的头,深深的埋在脚掌的肉里,我轻揉着母亲无力脚掌,轻轻的,仿佛手中的是整个世界,轻轻洗去的仿佛不是母亲脚上的尘埃,而是我心中对母亲多年的愧疚。轻轻的剪去已经刺入脚掌的指甲,母亲婆娑着我的背,轻轻诉说着我儿时的故事,而我,却只能看见母亲的脚,在村庄的小路走过的样子;只能回想起在风风火火的母亲后面紧追不舍的稚气;而这一切都已经随时间的河流,离我,离母亲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双曾经创造了这一切的半残疾的脚和回忆。

  那是二○○一年七月十一日(农历五月二十一),母亲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旅途,撒手人寰,溘然而去。悲怆之情,何以伦比。她那曾经舒展的额头,那是对孩子远行的忧虑,依然在我心头。

  当清明的春风拂来的时候,我默默的伫立在那堆黄土前,任纸钱的缕缕清烟,捎去我无尽的思念。在火焰的跳跃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慈祥而苍老的容颜。

  我不禁想起余光中的诗《今生今世》,我把它摘于后,以表达我对母亲的思念。——“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是我生命的开始\一次是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晓得\我说也没用\在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我都记得\你都晓得”。

  如今,我独自走在初春乡间的泥土路上,满天吹起的黄尘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回头时,仿佛母亲仍然在村口掂着那双无力的脚,挥手,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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