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

从小到大一直在做一个梦,它让我知道我终究没有离开家,终究没有走出像一张版画一般浮于记忆里的童年。

墙的那一边是什么?墙是我的第一道地平线。梦里常见的那半堵砖墙,呈现一种类似眼眸的棕褐色。老人的眼眸,混浊而安静。黄绿的苔藓,温暖干燥,拳头一样隆起,像某种生物留下的结结实实的脚印,一连串爬满砖缝。

小院和我一起,透过墙,看着这世界。

四岁的时候,家里傍山建了房子。东边依着山势围了三块梯田。最下一层的空地上,搭个木棚子,栽几棵树,很多生命就以它们为依托,兴旺起来。爸爸用碎红砖尖角朝上半截埋入土里,划出一条小径,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我总觉得我的家是住得比别人高的。小院北侧临着山下的路,之间惟一的阻隔就是那半堵砖墙。旧的,或许比我家任何一个人的年纪都要大,我们利用它,它毫无怨言。清晨和黄昏的时候,爸爸抱着我,看外面过往的人。小贩的叫卖声,撞在墙上,打两个滚儿,散开去。

“参啊——参!红参,白参,西洋参!”卖参人的脸色和喉咙都很气苦,总是年轻轻的样子,怎么会呢?夹克衫和牛仔大包看上去霉乎乎的,有时敞开的拉链之间隐约露出一包包根须。怎么会呢?哪里有那么多参?

“卖鸭毛哎……”这话用方言喊出来,我一向听不清是“买”还是“卖”,姑且认为是祈使好了。收购是一项最被动的行当,中年女人均匀地吆喝,却透出一股有韧性的希望来。

“收——头发——”那个人自己的头发剃得贴着头皮,手里却拿着一绺马尾样的,一甩一甩。“头发”的“发”吆喝成第三声,清柔悠扬。

一个卖羊肉的,回忆时,我每每把他的嗓子和焦墨所书的大字联系起来。

一个年轻女人,竟然操一口脆脆的京片子,“水饺,汤圆,肉丸!”我没有吃过她卖的,但无端地觉得一定很好吃。

磨剪刀的“惊闺”,一串铁片锵锵锵抖成波浪形,然后陡然恢复一条直线,戛然而止。如此往复,渐行渐远。

这些声响不闹。

这些人其实一直都在寂寞中来去。

后来,我可以自己扒着墙看了。再后来,他们也可以看见我了。好玩一点的,就停下来,抬头说:“小妹,麦芽糖要哎?”我从小是害怕生人的,于是慌慌张张回转身,背靠墙直蹲下去,心怦怦乱跳。支起耳朵,听那吆喝声一路走远了,还是不敢站起来。

往往这个时候,小院里的东西才一点一点流动起来。我蹲着,不知道做什么好,不自觉便捕捉起它们的轨迹。天黑下来了,夕阳的余热徘徊在我的背心。它们模糊了,看不见了,在我心里却愈发清晰起来。我长大了。我要忘记懵懂的害怕,却多了一种懵懂的怅然。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习惯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转身,尽管真正的纷扰,还离我很远很远。

如果我的脸上有不带恐惧慌乱的淡定和空寂,那是小院给我的。我也许一生都无法穿越那眼眸安静混浊的视线。

折断酸荔草的时候,汁水会溅进眼睛里,凉凉的,鼻子也跟着酸起来。但是不能丢开手,把靠近根部的苍白的茎再掐掉一点,慢慢撕,抽出一根湿漉漉的纤维,一端连着三片桃心形的叶子。两人各拿一棵相斗,有时晃了半天,还缠不到一块儿,“斗”不起来,我们反而笑了。纤维特别粗的,能一连揪断别人十几根,但是又不能像宝贝样供起来,隔半天草里的水分就没有了。姐姐把它的纤维在叶子中央缠成一个小球,别在我的头发上。

蛇梅贴着地,不动声色地安营扎寨下一大片。揪起一棵,就会一连听到几声细小的“叭叭”断裂声,只有拔它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五瓣的藤黄小花,鲜艳极了,但是瓣子松散的恨,一触就掉光了。花心的小球长大后被花萼包起,成了果实。我掐上一堆,坐着剥。没熟的,奶油一般的肉红色,一捻一手鲜嫩的汁水。熟的,小心翼翼刮下表面鲜红的种籽,撒在蚯蚓翻开的棕色泥土上,仿佛一道美味佳肴。

墙根地丁的叶子是三角形的,深紫色花瓣上铺着米色脉络,有与个头不相称的高贵。酸荔草和醡酱草的花苞,朝开夜合,散在草丛中,一把一把晶亮的珊瑚珠子。五种颜色的凤仙花,我都见过,却一直觉得染指甲是件残忍的事。

爸爸带着我,挖苦菜、马兰、荠菜、蕨。苦菜加蒜炒,炒一大盘,我不要旁的菜就可以吃两碗饭;马兰很粗,难洗干净,嚼起来总像带着沙子;荠菜的种籽是一颗颗标准的鸡心,沿着细茎对称地一路生上去;蕨长成提琴头的样子,它的根会唱歌吗?我很想画它们,又怕画不好。

我不喜欢车前子,它的叶子和地贴得太紧了。

我用狗尾草和水蜈蚣的茎编成翠绿的环,一个套一个,在面前越拖越长。头顶上白云慢慢地移动,和太阳的方向相反。我想系住什么呢,又能系住什么呢。暮色顺着链子一步一步走近我。

有一种东西全身长刺,叶子、茎、果子都有刺。果实是靛蓝色的,葡萄样一串,深浅不一。我的指头扎满了刺。我哭着跑进厨房。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看见兔子奶流出的乳白色汁液我就想起Y来。那么热的中午,我把一束小小的黄花从墙头扔下去,落在他肩上。他抬起头,一手遮阳,说:“小鬼,干什么?”无所谓的笑容。那一幕真像旧小说前一张绣像,简淡、泛黄而清晰,角落里题着的一句诗词,无意间记下了,不轻不重地勾在心里。谁知道一记就是这些年呢,兔子奶花开过八九次了。

花是很漂亮的,瓣子细薄如剪裁,却全不能有“才簪又重数”的情致,太小了呀。Y那样的人材,但总不如意。最后一次见面,喝了些酒,看他长长的睫毛上闪着的光,仿佛那一年在墙下,太阳下。可我知道无所谓地笑着的十几岁的Y是不会再回来了。兔子奶折断处流出的汁液听说能治病,但是我一直不了解能治什么病,到今天也不了解。

木头箱子的一角长雪白的蘑菇。它们在我眼中代表一种不可触摸的神秘。每天我都看见新的生长,旧的死去,太明显了,太像一群活生生的东西了。夏天的阵雨后,那里争先恐后冒出来的甚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箱子最后彻底朽坏了,木片和蘑菇散落一地,爸爸把它们扫掉了。我的暑假要过去了。

扑蚂蚱,掏蟋蟀,爸爸在小院里猫着腰教我。我现在扑蚂蚱还扑得很准。蚂蚱不会唱,但把它从草叶中分辨出来是很有挑战性的。蟋蟀细腿细须,样子聪明得多。我不懂斗蟋蟀,只知道两尾的是公的,三尾的是母的。小学的自然课本上有一张图。这是我唯一从课本上学到的自然知识。

哥哥来玩,总能发现许多稀奇事。狗尾草叶子上,有一滴泪珠形状的红色甲虫;屎壳郎真笨,把它放到一只柴片箱里,它走了一天也没走出去;磕头虫原来是这么好看的,我记得它的甲壳是墨绿色的,泛着汽油一样的彩色光泽。哥哥捏着它的背甲,它一挣扎,颈身交界处的甲壳就有节奏地咔咔作响,真像磕头一样的,狼狈。

院里来了很多蝴蝶,白的黄的菜粉蝶,黑地玉色花纹的凤蝶。我很高兴,又很害怕。它们小时候是可憎的。我用小镜子反射正午的阳光想驱走它们,可是蝴蝶是不怕晃眼的。光斑在它们的翅间和触角上跳跃着。

我的胆子曾经那么大,最大的蚂蚁我敢直接用手抓。我曾经那么有耐心,端着饭碗看蚂蚁搬家。它们的队伍那么长。我从没想过跟着去看看它们的新居。它们那么忙,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螳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惟一的一次看见螳螂。我不敢走近。它很大,很灰,举着两把镰刀。我和它对峙在小院的两端。它贴着墙,很机械地慢慢移动着。但我几乎不能了然它运动的路线,仿佛有什么东西警惕而小心翼翼地哄骗着我的眼睛。最后天完全黑了,它消失在一块水泥板后面。我等了很久,也没见它再出来。那一瞬间强者的力量让空气凝固了。

爬山虎或者含笑开花的时候,一踏入院子,便满耳是蜜蜂的轰鸣,令人满足而心悸。

夏末的傍晚,坐在小院的台阶上,雄蚊大群盘旋在头顶,却不令人有丝毫不快。彩色蜻蜓薄薄的翅膀铺满桃花色的天空。心里很自然会有一种“薄薄的凄凉”。一直很想再听一遍那首日本儿歌末尾的自问自答: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很多梦幻躲进那些傍晚的夕照里,再也没有飞出来。

母猫把小猫生在木棚里,满月后带出来,在墙边沿着午后的暖阳一字排开。一只玳瑁猫种的,长着一对蓝莹莹的杏眼,雪白的小胡须若隐若现;一只黑狸花色的,虎背熊腰,毛如钢针直立;还有一只全身金黄的,长身修鼻,粉嫩的耳朵,眼角有点吊,神情分外柔和,其他猫打盹时,它总是若有所思。我觉得它无论哪方面都像极了Y。某天我和它一起坐在台阶上,它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默默出神,眼里微有水光。我忍不住笑起来。它转过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把头偏过去。它毕竟不是Y,不会问我笑什么。

我站着,从香椿树的脚下一直望到树梢,脖子都仰酸了。香椿树的树干细而直,顶端才分杈。天气暖和的时候,嫩叶一长出来就被钩掉,腌成咸菜装在玻璃瓶里,或者和面粉一起捏成鱼的形状下锅炸,两样都很好吃。冬天脱落的枝条用来引火,我觉得散发出一种辛辣而倔强的味道。这些使它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像一根孤独的旗杆。树身上时有琥珀状的胶冻,一种眼泪也可以是美的。

枇杷一直只开花不结果。花也无甚可观,最好看的当数春天枝头迸出的一穗穗银灰色嫩叶。树冠太大,锯了长,长了锯。有一年终于想法子给它上了肥,居然结出几颗泛青的果实,掩在枝叶里,也不起眼。我和爸爸站在阳台上看着。母猫站在院里看着,徒劳地用爪子在树身上挠几下。爸爸说:廉颇老矣。我侧过脸,看见他鬓边的白发。

院子里曾经有一棵桃树。我对它仅存的印象是:花开时,薄薄的瓣子轻轻飘落在点缀着青苔的平整的泥地上。我小步走过,仿佛踩着一条柔软的绣毯,花样的色彩是淡的,淡到几乎没有。多年后读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闭上眼睛极力回忆当年头顶灼灼的花朵,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那一串脚印,那些因我而渐渐沉入土中的。

一个沉沉欲雨的下午,我看见一只麻雀在菜地边缘用力扯着一根枯草。爸爸拿着小铲出来,一定是蚯蚓又跑到屋里去了。

铅灰色的云挟着雨像一挂珠帘从远处的山上缓缓移向小院。我站在院子中央看墙上闪烁着蓝紫色的冰纹一般的电光,时间和空间陡然被压缩了。

每一片叶子每一只花苞都向我摆手摇头,猫们在棚子里低低地叫着。我发现一切都陌生起来。

妈妈在身后打开门,叫我进去。

背阴的院墙上闪动着我用镜子反射的阳光,手影游戏在对面孜孜不倦地上映。镜子里的东西并没有怎么改变,很多个我却被交叉十指组成的飞鸟载走了。

门打开了又关上。

烟气。米酒香。墩布清凉的气息。虫子翅膀的味道。植物的呼吸。

去年夏天,我已经有了所有少年人应该有的烦恼。天黑以后我还没有进屋,用树枝在泥地上漫无目的地画着。蟋蟀轻轻地唱,流萤映着兔子奶金黄的花朵和小猫粉红的鼻尖。爸爸妈妈偶尔透过厨房的窗户看一眼。小院分开了我和他们。沉默分开了我们。但是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正坐在家的膝头上,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很多人、很多事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

后记:写到这里,仿佛言之无物,意犹未尽。Y要是知道了,又要说我了:想那么多干嘛呢?今天是元宵节啊,你这个人……

算了,当止于所不可不止。谁家今夜,何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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