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婚姻之战

一九九七年九月，我和老K从婚姻登记处领出了两个小红本。他一言不发，仔细看着那上面的照片，我们俩带着七十年代生人的纯真和社会忧患意识，有些痛苦地微笑着。半晌，他说，“真傻！”　　昨晚，出差在外的老K打来电话，“大猫好吗？”“好。”“她爷爷奶奶好吗？”“好。”“你爸你妈好吗？”“好。”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好吗？”　　我们可能还聊了一些中东局势、台风圣帕致等问题。半个小时后放下电话，我脑子里只留住了那三个字——你好吗。忽然，就像你在箱底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一叠钞票一样，意外的胜利之喜充满心间——我意识到，我和老K已鬼混十年了。　　一场与时间和耐心较量的胜利。　　一、温暖　　我和老K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十二年前的某个下雨天，我们在校园里不期而遇，两只落汤鸡互相理解地笑了笑。忽然，他张开一只巨掌，撑在了我的头顶。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忧伤地回忆恋爱时的甜蜜（她用了大量诸如“如泣如诉”、“美仑美奂”、“恍若隔世”这些可怕的字眼）。合起杂志，我走到正投入地玩儿挖坑游戏的老K身边，“你还对谁做过那种事？”“嗯？什么事？”“你这只魔爪还给谁当过雨伞？”　　很不幸地，这个禽兽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是说，他一点也不记得曾经给我撑起一片下雨的天空。　　二、折磨　　七年之痒的说法并不准确，如果你的婚姻已经经受了七年以上的考验。有可能在第一年你就开始发痒，也有可能到第八年还相安无事。这百分之二十在于你的努力，百分之八十要看运气（如果对方天生是一个混蛋，那么一百年的努力也只是徒劳）。　　我和老K在为中国人口添加了无足轻重的一笔之后开始发痒，大猫的出生打乱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没料到，一个体重不足七斤的小东西竟然能产生那么巨大的能量，她使我们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生活永远成为了回忆（你有了孩子就会知道，对孩子人身安全和健康的牵挂会一直陪伴你到死）。　　“把尿布拿来！就在那儿，在那个粉色盆的下边。还没有看到？你这个笨蛋！”　　“给我奶瓶，给我奶瓶！我再说一遍，给我奶瓶！你他妈的把电视给我关上！”　　“你为什么要去？跟谁一起去？什么时候回来？你让我一个人弄这只猫，你休想！”　　那是大猫出生第一年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在我无数次的咆哮之后，老K像一只驯服的松狮犬，他从未争执。直到大猫四岁以后的一天，我哈哈狂笑着回忆他当年的愚笨，老K一边盯着电脑上的股票走势，一边微笑不语。他等我渐渐平静下来，忽然看着我，说，“你现在看上去就像恋爱时一样可爱。在你发疯的那些时候，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三、共同爱好　　我们曾经顶着四十度的高温，或者冒着初春和深秋的寒冷，到陕西省体育场去看国力队的主场比赛。要统计具体场次并不难，只要上网查一下从一九九八年到二零零五年期间，国力队踢过多少个主场就知道了。在国力队主场被转移到宝鸡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也如影随形。是的，我们从不缺席。就算出差也要赶在主场比赛的日子回来。　　国力队经常在主场踢平，或者干脆输掉，那总是弄得我们垂头丧气。但在为数不多的胜利的日子里，我们会吹着五块钱买来的彩色喇叭，一路高歌走回家。在路上，我们向同样兴高采烈的国力球迷吹号致意，并互相打出V字手势。　　现在，西安的球队是浐灞国际。我们再也没有去看过主场。老K顶多看一看电视直播。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从未像热爱国力队那样爱过它。　　四、不同爱好　　老K毕业于计算数学专业，他现在是一家通讯设备制造商的高级工程师，他能写出几千行（也许几万行）的计算机程序。但是他酷爱历史。在我们的书架上，一半的书是历史文献。　　另一半是恐怖小说。它们充满了悬疑、凶杀和血腥的尸体。　　那是我的。　　老K还有三百多张爵士CD。在最初他买回来的那些CD里，大多是我不太适应的哼哼唧唧的歌曲，唱歌的人似乎马上就睡着了，他也决意使听的人一起睡着。但后来的CD更多的是爵士钢琴、小号、萨克斯和黑管，它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黑管好听！”有一天，我告诉他，“确实好听。”　　他很高兴（每次获得我的赞同都会使他意外而高兴），“你总算开化了。”　　“我们可以学这个。等老了退休了，你学萨克斯，我学黑管。嗯？就像老树皮乐队。”　　“那东西都很昂贵，”老K迟疑着说，“我们可以学习吹口琴。”　　五、战争　　美苏冷战是为了大国间的实力抗衡，中东之战是为了争夺石油或者宗教仇恨，但婚姻中的战争，可能仅仅为了一张没有铺平的床单、一顿该由谁做的晚餐，或者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它们日积月累，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如果你任由它变大，最终不是被它压死，就是被它突然的爆炸弄得屁滚尿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生一堆火，融化它。　　我和老K也许是在最近才真正学会了何时生火。在那以前，我们常在争执面前像个无知而倔强的孩子。我们不崇尚暴力，但十年的经验告诉我，冷战更可怕。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讲过一件事，在此请恕我再重复一遍。你知道，一生中没有几件事值得你写两次。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正是它使我突然明白了婚姻的意义。　　有一天，我在晚饭后给自己和老K分别沏了杯茶，然后就去收拾厨房。等忙回来，发现老K在上网挖坑的时候把我的那杯喝完了。我们的杯子是各自分开的，我的印着小熊的图案，老K印着猴子的。他把小熊图案的喝完了。　　“怎么回事，嗯？你怎么不喝你自己的？”　　老K吃惊地看了看杯子，“哦，是啊，不过那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你已经坐享其成了，还得寸进尺！”　　（你发现了吗，婚姻中的战争常常就是为这些该死的小事情开始的。我承认，这次是我扮演了美国，是我发起的。但有时是他。这主要取决于谁当时的心情更糟。）　　“行了，我给你再倒一杯去，我的你的不都一样吗？”　　“就是不一样！”我恶狠狠地说。　　这时，我们正在床上玩积木的大猫（她才只有四岁）忽然高声叫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跟他结婚？！”　　老K这周就要回家了，他在电话上说这次出差很辛苦，脸上晒掉了一层皮。我想那倒不要紧，他可能比较缺钱，但他的脸皮足够厚，禁得起掉好几层。　　（谨以此文，献给我和老K即将到来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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